惠英红：大起大落是人生常态
流金岁月的香港，茫然四顾路人冷暖反应的小女孩，歌舞升平的美丽华夜总会，邵氏电影公司的余晖，1970年代版《射雕英雄传》里令人一瞥惊艳的穆念慈，1980年代初最红的“打女”，金像奖史上第一位影后……这些都是62岁的惠英红前半生的众多标签。
《世界时装之苑ELLE》2022年12月刊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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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是英雄豪杰的英，红是色谱里最类似人的血液的那一抹红。今天的惠英红在电影世界里历尽45年，依然不断有新的角色、新的巅峰，留给年轻一代去认识和琢磨。她说自己从来不强求，但命运给的机遇要接得住，所以一直都未曾停下。
深秋初冬，上海倒一点都没有冷的架势。这次拍摄地点在远郊南汇的户外，临近滴水湖，草仍是黄中带绿，隔着发电机的轰鸣，我们关着门在她的房车里寻到一片稍微安静的空间，见到刚化了一点淡妆、裹着一身浅象牙色外套的惠英红。
她一早开工到中午，可能尚未用餐，从一只牛皮纸餐盒里取出白煮蛋来，没什么声响地剥，被采访的开场白问到觉得上海如何，她幽默但也实在，“上海就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上了点年纪，看起来行事风格是稳重实在的，但心里还是有浪漫的东西，有自己的追求。”
岂止上海，从大约1990年开始不断地在外面拍戏，惠英红在国内的绝大多数地方都辗转工作过。从小虽然过得苦，但是从流光溢彩的大都市成长起来，她更喜欢那些原始的、广阔的、令她可以感到陌生的地方，比如青海、西藏、内蒙。
“每座城市当然都有自己的味道，但城市又总归差不多。我其实喜欢云南那一带，很多民族在那儿聚居，吃的东西好，又有很多花草，我那时几乎每天都会去昆明的花市里呆一会，哪怕是平常的公园、湖泊，也和北京、上海的味道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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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为家，还是会想家。这种想家，并不一定是要回香港，而是想要好好呆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哪怕每天晚上都住五星酒店，和住在自己家的狗窝里感觉也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能够回家一个礼拜，我可能五天都不会出一次门的，哪怕就是四处做做清洁，我也有一种踏实感。”
连轴转的忙，也是恩赐。好莱坞也好，国内也好，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明星便开始哀叹无戏可拍，遇上这两年电影行业的寒冬就更难了。而早已熬过所谓中年危机的惠英红，反而有一部接一部的好戏登台。论数量，论角色厚度，都足以令同辈艳羡。
她坦言，自己不会预设将来演到多少岁息影，但要保留决定不再拍戏的权力。“如果真的觉得很累了，也没有特别好的剧本，便不拍了。但一直都有好戏可以拍，整体环境这么差，很多人都没机会开工，既然我有，就不能随意放过。”而假设真的没有好剧本，她也不害怕，豁达地畅想道：“那就去旅行吧，祖国有的是地方可以跑。拍戏去了那么多地方，但我好像没有真正旅行过。想要带着家人，感受一次那种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的肆意生活。”
她讲话直来直去，没什么掩藏，也没有多余的担心，但听上去是娓娓道来的。平时哪怕在一个城市呆三个月，剧组隔天也会给她适当休息的时间，但她的心仍扑在工作上，“你会时刻记得明天要开工，绝对不可以耽误很晚，你要对片方负责，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跑出去一趟，就有可能出现意外，比如万一吃坏了肚子，会影响到整个剧组的进度。我通常还是会乖乖地呆在剧组安排的酒店，或是在酒店旁边的某条街上走一走。”
有人说熬过20岁的慌乱，30岁便是从容的年龄，也有人说40岁最享受人生，但当惠英红被问及过往那么多个滋味各异的10年里，哪个年龄段过得最好时，她偏偏拿出了最乐观的一面：“每个年龄段哪怕你回忆起来过得再不好，现在想想也有它的好。”
从17岁入行就经历过很多高高低低的际遇起伏，她现在格外懂得，当你并不完全依赖拍戏的这笔片酬时，你才有选择的余地。比起刚出道时，今天的惠英红更有底气，不是因为骄傲，更不是因为有那么多座奖杯撑腰，而是因为她有了一定的经济支撑，才可以更接近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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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我需要钱，一出明知道不够好的戏，还是必须拼命去接，奋力去把它演好，现在我有条件去选择剧本，去拍我心爱的东西，就算过程再辛苦，也还是很享受。以前拍武打戏，是为了一口饭撑下去的心情。就算今天断了骨头，明天还要想办法赶去现场。因为你自己很清楚，如果你受伤了就没有把答应的活干完，这样的口碑传了出去，谁都也不会再选择用你。”而如今，她更珍惜每一刻的投入，就算有的电影找过来，预算着实不多，但只要这是她真正想拍的戏，就无所谓。
惠英红的人生上得去，也下得来，大起大落是常事。当她还处于“打女”的巅峰时，第一次遭遇低谷是因为时代的整体大环境变了，文艺片开始抬头，不再那么需要拍动作戏的花旦了，从最红的女主角变得无人问津，一时间信心丧尽，她也有过就此躲起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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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来她告诉自己，惠英红不可能就这样被打垮，既然没人来敲门，她便主动去敲门。“有时候你想要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头还是要低一低的。对我一个那么好强的人来说，是很难受的。被拒绝过，也被耍过，但我扛过来了。”
50岁开始重新出发，到今天这样的成绩，她总觉得命运已经给了自己太多馈赠，要接得住这些恩赐的机遇。正如她常常和别人说起的那句广东话——“呻饥莫呻饱”，我们可以抱怨饥饿，但不要抱怨自己太饱了。
在电影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45年，名气和财富的朝不保夕，她实在见过太多太多：“也许你今天觉得一切都很好，两个月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都在抱怨太忙太累，没过多久，想开工都没有。已经得到了机会，如果还在埋怨，这样的机会很快就会被消磨掉。”
谈及演技，这位演员是方法派还是感受派，评论家聊过太多，而惠英红手里的许多角色，似乎看起来都是离正常生活颇为遥远的。在《我的非凡父母》里，惠英红扮演过失明的人。在《刑侦日记》里，她扮演过精神分裂的人。在《幸运是我》里，她扮演过阿兹海默症患者。
但对她自己而言，进入角色其实从来都不是困难的事，“比如阿兹海默症，我甚至都不需要试图去了解这个群体，因为我家里就有一位这样的病人。我妈妈从六十多岁诊断出阿兹海默症早期，到去世时90岁，当我演这个角色时，或许比一些年轻的医生对这种病的方方面面都更有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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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里也有亲戚是盲人。她从小就习惯把身边的人和事看得特别深、特别细，用观察的视角注意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在心中自然而然地问出许多为什么，比如她曾经反复思考，为什么盲人伸手的时候不先拿出掌心，而是用手背去刺探外面的陌生环境。时间久了才恍悟，那是因为万一不小心碰到很烫、很危险的东西，人的手背天生比手心更耐受。
就连她在《血观音》里演得入木三分的棠夫人，其实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恰好认识一位近乎一模一样性情的人。或许大家都很难想象，她最初在导演心中是棠夫人这个角色备选名单上的第六名。因为实在很爱这个故事，她就把对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的所有印象和记忆，都套在角色上，看完剧本便在脑海里构想了她应该化什么妆，是什么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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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为MaxM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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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那天，她真的化了棠夫人的妆，穿一身玫瑰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打了个蝴蝶结，配一条极其贴身的牛仔裙和一双鲜红的高跟鞋，咔嚓咔嚓地进了门，先发制人地问导演：“你好，我是惠英红，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吧。”
冷不丁被她镇住的导演，或许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入了戏，但在和制片人下楼商量的时候，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一致，这个角色就是她了。其实，导演起初并没有固定棠夫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候选的演员类型也是五花八门的，导演觉得任何一个演员来拍，都可以是棠夫人。而惠英红所演的，是她心里的棠夫人。
对于命运，她相当爽快地照单全收，这样的人生可被视为多姿多彩，也可被视为坎坷曲折，幸与不幸，她觉得只要遇到过都是值得的。而对于做演员，她笃信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先天条件不行，没有后天的努力不行，没有一些人适时地出现，告诉你一些窍门，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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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对生活没有观察，凡事不多问一些为什么，你永远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世界。哪怕只是看新闻、看八卦，也都可以去研究，去问内在的原因是什么。世间的事总是有前因才有后果，背后发生了什么，台前才会演什么。把原因找出来，你心里就存下了一个题材，有机会就会用得着，哪怕只是一个小角色，也可以被塑造得很丰富，机会都是创造出来的。”
惠英红也有过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期。
三十多岁时，她看起来仍是二十多岁，在戏里当姐不行，当妈似乎也不行。找她的都是三天两天就可以拍完的角色，原本导演可能愿意给她一个演母亲的角色，可是见了她本人又会犹疑，似乎看起来太年轻了点。
迈入四十岁时，她明明觉得自己也还算年轻，可是拍戏时却要刻意化妆化得皮肤黑黑的、老老的，这样的经历其实很伤自尊，也正因为有过这样一段，她自己学会了开解自己，演员靠容貌行走江湖，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更何况在她自己眼里，从过去到今天，并没有多少行内人会觉得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花旦，但气质却是比较特别的。“既然我从来都不算漂亮，又为什么要纠结于漂不漂亮呢，还是保持我的性格吧。”
她一直相信，不把困难看作是困难，它最终总会过去。“我们当然都会碰到各式各样的困难，如果你感到恐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或许的确是很大的困难。但生活中出现更多的困难，往往是从前我天天吃鲍鱼，现在吃不上了怎么办？我可以吃豆腐啊，其实也不会死，只要你的心态没有崩塌，为自己保留一些精力，反而会往上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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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入她那些经典角色的气质，人们往往认为惠英红有她的硬气，不服输。但其实生活中的她更懂得进退取舍，“即便今天我住一千坪的房子，但我也随时可以住十坪的。遇到困难，你需要缩回来的时候，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就会柳暗花明。我也亲眼见过这样的例子，明明已经很拮据了，但还是要住很贵的房子，我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它会耽误你以后的机会。只要还有地方住，还有饭吃，负担不重，你的心就不会那么慌。”
哪怕是在当演员最低潮的时候，她也试着做过美容的生意，那个年代刚巧新出现一些美容仪器、瘦身疗程，她手里有医生，有自己的诊所，赚得并不少，但她真正渴望的还是电影。从哪里掉下来，就想要从哪里爬上去。既然有钱放在身上，不怕没饭吃，就再去努力拍戏。
年轻一代或许并不清楚，早在1982年，22岁的惠英红就凭借《长辈》拿下了史上第一届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如果翻看当初的录像画面，你会发现她看起来其实并不十分激动，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年纪小，又很穷，给我这样一个奖，在我心里还不如几万块的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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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她再一次站上金像影后的领奖台，已经是50岁的时候，那是真正的、五味杂陈的激动。沉寂多年重新出来拍戏，她遇过很多让自己难堪的经历，五个候选女演员里她的知名度不占上风，很多年轻人甚至可能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但她很清楚如果拿到了，就可以翻身。
那段日子她做了足足一百多个访问，忽然涌现出很多平时并没有多少交情的贵人帮她。“大明星做访问，是别人求你，而我重新出来，是我求别人。如果没人帮我一把，我不会赢，无论演得好或是不好。有时候拿奖看起来是一次比赛，但也是一场声势高低的游戏。”
最终那一瞬间，当五个对准入围者的小屏幕凑在一起时，她心想，如果输了，就回去做生意吧，如果赢了，必须要继续拼下去。于是就这样，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她电影生涯的后半程发生了。
该拿的奖都悉数拿过，人们自然常常会问她，是否已经看淡结果了？但惠英红的答案依然比较真实，也比较理性主义：“这要看我为什么要拍那部电影，以及我对那部电影有多少期望。如果我有期待，也努力了，连提名都没有，肯定会失望。如果人家说，你都拿了那么多了，就让给年轻人吧，我反而会说，对不起，如果年轻人有实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打赢我。毕竟我拿不拿，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是评委和观众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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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之外的人生，惠英红过得沉默简单，但她陆陆续续学了许多东西，包括请老师教水墨画。谈及利用空余时间多学一点东西的执念，她颇为坦诚：“可能因为小时候没读太多书，会感到自卑，还是希望自己尽可能地多懂一些不同领域的东西，这样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才不会显得那么空洞。比如你很懂五个领域，其中每一个都很专业，但我努力去了解五十个领域，或许每个并不那么专业，但如果我们被丢在了荒野里，我一样可以生存下去。”
当然，还有绕不开的感情。这个时代选择单身的人已然越来越多了，感情生活似乎不再是任何一个女性的人生必选项。她的心态恰恰正好，不过分迁就，也不格外抗拒，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留下一句：“有当然是好的，是意外的赏赐，但我也从不刻意追求。如果上天没安排，勉强被你抓到手的东西，可能会伤害自己。”
摄影:@WangLei-and-JiangKun
造型:LVLU
化妆:@黄柳建LJ
发型:@华子xuyouhuahair
采访/撰文:SODA
编辑:姚金纳
设计:ZHAOWEI
美甲:NANA
制片:FATBOY PRODUCTIONS
美术:HAN LAM
联络编辑:SISSI CHEN
时装助理:BAI,贡贡
制片助理:WENDY WANG, COLOUR YAN
影棚及器材提供:INSTUD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