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滚动:姜杰 用雕塑面对自我和时代
暮色伴着寒意一起降临。结束了一下午的拍摄,姜杰走在798艺术区内,时间还不到7点。曾经人潮涌动的园区,此时已经空无一人。街边零星有两家餐馆亮着灯,路过其中一家时,姜杰看见一位老朋友的身影,带着点兴奋叫出了他的名字。
将近三年的非常时期结束,一种更大的寂静袭来。站在这个重归日常生活的新开始面前,种种预料之外的走向显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在这难以名状的三年时间里,姜杰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创作。2022年12月底,她的一组作品参加了武汉双年展,还有一些作品没有展出,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停留在姜杰北京郊区的工作室里。她用“积攒着”形容自己当下的状态——创作在积攒着,一批作品持续在姜杰手上创作着;心理状态也在积攒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内心感受,不知会在何时、以何种力度作用到作品和生活中。姜杰说:“现在的状况,对于每一个人,特别是对于每一个创作的人来讲,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必须面对。”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姜杰一直在用自己的艺术创作与自我、与社会发生着直接关联。
1994年4月,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了“雕塑1994”联展,傅中望、隋建国、张永见、展望和姜杰五位参展艺术家中,姜杰是唯一的女性。当时她刚刚从央美雕塑系毕业不久,留在了央美雕塑创作室。
如今回溯过往三十年的创作生涯,姜杰将留在学校视为起点。学校的工作让她在艺术领域拥有了一席之地,给予了她充足的创作时间,也让她接收到了各方各界的信息。
20世纪90年代初正是中国当代艺术酝酿着巨浪的时期。“85新潮”“89现代艺术大展”,90年代初的“新生代”、“近距离”展……一系列展览冲击着当时的艺术界。在象牙塔内,观念也随着外界涌动的思潮发生着变化。对于雕塑这一艺术门类而言,在当时的历史时刻下,第一次脱离了命题作文和大型纪念物的规定框架,开始进行自我表达,与社会生活产生互动与对话。
“雕塑1994”被视为“中国雕塑领域的一个实质性转折”、“雕塑观念变革的里程碑”。同一年,姜杰还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做了自己的第一个个展。她用一个个初生婴儿,来表现在一个强大世界里的无数弱小生命。这些石膏和蜡质的婴儿,呼应了展览的标题“易碎的制品”,展览中的丝线和塑料薄膜,更营造出一种生命细若游丝的无助感。
姜杰并不否认,自己的作品中包含了痛苦和并不让人快乐的部分。“它没有给人一种多么好的感觉,但这种不愉悦和沉重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跟我们直接发生关系。艺术不再只是表现花花草草的甜美样子,它有更多内容可以显现。”
2002年,为了纪念长征,长征空间策划了一次“长征计划”,姜杰创作了一批婴儿雕塑送给长征路上的家庭,这是对当年红军母亲“长征托孤”行为的模仿。姜杰希望接受者“收养”这些“婴儿”,每年在其接受日怀抱“婴儿”拍一张全家福。最后,只有四川泸定县一户肖姓人家坚持了下来。连续二十年,肖家人都寄来了他们一家人和他们取名为“长征 · 肖淑娴”的“婴儿”的合照。
2003年9月,在展览“新生代 · 后革命”中,姜杰将这件行为艺术作品,扩展为集观念、行为、装置、雕塑于一体的作品。婴儿床、婴儿鞋、喻意长征的鹅卵石并置,《星火燎原》女红军托孤的文字与她本人书写的《长征 · 肖淑娴》 活动设计遥相呼应,再加上肖家人抱着这个有名有姓的“婴儿”的全家福照片,这一作品主题也从最初的“向长征路上的母亲致敬”,移向了姜杰长期以来关心的问题:生命的脆弱。
围绕姜杰这一系列关于婴儿的创作,评论界里认为这一意象寓意计划生育的解读甚多。但姜杰说,在创作时,她寻找到了婴儿作为媒介,讨论的并不仅仅是婴儿的问题。作为20世纪90年代凸显的社会问题之一,生育不仅与每一个个体都发生关联,更呈现了生命的脆弱性、不确定性和不可掌控性。
2006年,在作品《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里,人、牛、马、猪等哺乳动物以初生的状态散落在稻草上,稻草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点明了主题。阐述这件作品时,姜杰运用了波兰女诗人申博尔斯卡的诗句:“他们卑微的灵魂并不会在夜里来恐吓我们,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生活中有很多媒介可以使用。你使用哪一部分作为媒介?如何使用好媒介,把你的想法传递出来?我觉得这对于每一个创作者都是不一样的。思考的问题不一样,使用的媒介不一样,传达的东西也不一样。”
“婴儿”之后,“瓦当”在姜杰的作品里不断呈现,形成了另一种延续的媒介。2004年是中法文化年,姜杰参与了一场名为“中国 · 想象”的展览。展览地点在法国巴黎卢浮宫旁的杜伊勒里皇家公园,她就用中国皇家宫殿代表性的黄色琉璃瓦创作了一堵墙,提名为“游龙”。后来她又在重庆创作了黄色琉璃瓦的《皇上没有到此一游》,在北京创作了粉色琉璃瓦的《之上之下》。2009年,她开始创作《粉色乌托邦》系列。
姜杰说,最开始的时候,作品里没有太多明确的指向,但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有信息被自己输入进去。“黄色的瓦代表了皇权,是一种非常男性的东西;粉色不用说,它在颜色上就会有一种偏女性的特质。黄色的瓦和粉色的瓦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何把它们摆起来?用什么材料?”
创作的过程也是寻找这一连串发问答案的过程。个人经验中的过往记忆、对经验的筛选、对生命的领悟成了贯穿这一系列作品的线索。《粉色乌托邦》中,粉色的瓦用蜡制成,中空,非常脆弱,姜杰就用粉色绸布将其一片片包裹起来。这来源于姜杰日常的习惯,在面对珍惜的东西时,她会用丝质的小袋子包裹起来。当时也正是北京城市到处拆建的时刻,被小心包裹的粉色瓦仿佛正代表着城市里消逝的记忆。
在姜杰看来,许许多多信息的不断积累,构成了最终的作品。她将创作的过程比喻成做糕点,如何在创作中把糕点做得更有意思,每个人有不同的方式。“就像不同地域的甜点有不同地域的特点,北京的元宵和南方的汤圆就完全是两回事——虽然都是圆圆的。”
她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特质,并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言说。“小说家是怎么写的?电影人是怎么做的?做戏剧的、做现代舞的,他们都会怎么做?”作为一名雕塑艺术家,姜杰显然也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
2006年左右,姜杰订阅过一份手机电子报。那段时间打开手机报,“娱乐”是她最大的感受。“打开报纸、打开电视都是娱乐,再往后,2007年铺天盖地的是基金,2008年开始经济危机。”当时她正在创作《粉色乌托邦》,用粉色的蜡做成瓦片的形状。故宫的琉璃瓦会在瓦的内侧打上年号,姜杰就在她的粉色瓦内侧打上“娱乐贰零零陆年制”的字样。“乌托邦”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本质上也是一种飘渺的、不可追溯的假象,姜杰觉得,这和全民娱乐的氛围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处。
姜杰承认,在创作的过程中,前方存在着未知,需要艺术家带着思考进入,不断尝试、摸索。有些时候,尝试到一半就失败了;有些时候,最终成立的作品和最初的想象相距甚远。“其中的变数挺大的,但是如何准确地控制住,每一个创作者都有不一样的应对方式。有的人跑题了,就做成别的了。如何做对,特别是如何让自己觉得做对了,这也挺不容易的。”
她从小喜欢舞蹈,成为雕塑家后创作了一系列由“舞蹈”主题展开的作品。作品《向前进,向前进》最早源于姜杰要为中央芭蕾舞团创作一件雕塑,创作过程中,她对演员们丢弃的大量的报废舞鞋产生了兴趣。在征得舞团同意后,她将1000多双舞鞋搬回工作室,却迟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机缘巧合下,姜杰得知北京一群40至70多岁的女性,每天都会跟随空政歌舞团的老师练习芭蕾舞。心底对舞蹈的热爱,让姜杰对这群女性产生了更深的触动。而伴随她成长的一系列红色题材芭蕾舞剧更是一个时代、一代人无法抹去的记忆。“这些芭蕾舞剧影响了我生命中的很多阶段,也使我觉得,也许生命中必须接纳的部分会使创作更丰富。在你的创作中,它会以不用言说的显现性,将时代性注入到你的作品里。”
1000多双舞鞋形成了一个高达6米的圆锥体,仿佛是舞者无数次受伤却依然保持着前进姿态的足尖。在展览现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历史影像与中老年舞者的纪录片穿插播放,舞鞋敲打着地板的回响既是对个体命运的追溯,也是对一个时代和社会记忆的回应。
2014年,姜杰创作了作品《大于一吨半》。这件长达10米,近两吨重,耗时9个月完成的作品,以一种具象却又超现实的方式,融合了欲望、暴力、生命、衰老、死亡等多种话题,以庞大的体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语义空间。
姜杰说,在作品塑好大形之后,着色成了工作的难题。她尝试过喷漆,但感觉也不对。直到找到很细的棉纱布,然后染成不同的颜色。布蕾丝、碎钻花边、医用纱布,一些生活中的布……不同的材料不断叠加,染料加入,让整件作品既有了颜色,又穿了一件“外衣”。“所以材料也不是说凭空想象出来的,它其实是在实际的工作中不断叠加上去的,与创作的整个想法并进。因为有了它,你会觉得这件作品更对。”
与姜杰共同参加“雕塑94”联展的艺术家展望在观看了这件作品后说,用蕾丝、细纱布等一层层包裹起钢架树脂合成的厚重之物,呈现了一种自然流动的美学,而铁钩吊起柔软脱骨的表皮的形态,有一种触动神经的质感。另一位雕塑家隋建国则直截了当地表示:“姜杰过瘾了,全部都用上了。”
姜杰曾经对媒体表示,《大于一吨半》不止是一件雕塑,而是一种创作的状态。在与我们的采访里,她回顾了这种状态。“到了那个时间段,相对于过去,我自己对于创作这件事更自信、更饱满,思考的问题也更丰富,做起来也更顺畅,更从容。表达的东西与我的整个状态很密切,一些思考能很融洽地显现出来。”对于一名艺术创作者而言,这是一种新的开始。
从婴儿到瓦当再到《大于一吨半》,姜杰作品的尺寸、使用的媒介不断变化,但是不变的是其作品中体现的脆弱。她曾经不止一次表示,自己对永恒性没多大兴趣,万事万物随时都在改变,如何调整、把握、体现这种变化,才是自己感兴趣的。
对变化的偏爱和追逐,也体现在姜杰整个的创作生涯里。她的创作很少重复,她不用年份、阶段来界定自己,亦不对未来进行规划。“未来是什么你也不知道,你只能看到前面是什么样的。你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创作更个人化,让一些东西变得更准确,只能是这样,因为未来到底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正如当下所有正在经历的生活,纵使是未曾预料到的状态,却也是生命中必须接纳的状态,带有当下这个时代独有的时代性。姜杰庆幸自己是一个艺术创作者,生命中所发生的事情都可以作为一份材料去使用——这是艺术创作者独享的权利。
编辑/陈柏言ChicoChan
摄影/李银银
撰文/水母
造型/康康
化妆/RUI
发型/延松
标签: 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