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事|真正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什么样?
在顾莹短暂回京处理纪录片后期工作的这段时间,COSMO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2016年,她曾经苦苦蹲守近距离拍摄西藏棕熊,最近直线距离只有8米,留下了珍贵的影像。却也因此被棕熊发现,差点就命丧熊口。
我们约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朝着北京北部的群山出发,完成当天的采访与拍摄。
历经3个小时的车程,一行人站在海拔700多米的山顶村落时,大地的伤痕与褶皱铺陈在眼底。
而在数千公里外,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才是顾莹这四年来一直驻守并工作的地方,那里有野生动物与她的故事。
英国著名作家Adam Nicolson在其最为杰出的自然主义非虚构作品《哭泣的海鸟》中,用极为优雅与诗意的文字揭示了我们是如何将鸟生动物置于一种屈尊于人类的位置,而这种视角又是多么愚蠢与自大——
“它们身处的世界比我们的更古老、更完整,它们的动作灵巧又敏捷,拥有我们已然失去或从未获得的延伸的感官,凭借我们永远不会听见的声音生活。它们不是同胞,它们不是走卒:它们是其他的民族,在生命与时间织成的网中,与我们困在一起,是我们在壮美又艰辛的地球之上同为囚徒的伙伴。”
这些与我们共困于同一个星球的生物伙伴,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并且持续在这样的生活之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或微小或伟大的奇迹。
这也许只是大西洋上的一只信天翁轻轻划过长空时的一阵跌宕;或者是青藏高原上一只刚刚出生的藏羚羊软绵绵地站立起来的那一瞬间;还可能是那只循着熊道走向密林深处的棕熊,与不远处的人类世界交叠相错的一阵战栗......
有人用了十年时间,如实地记录下存在于世界三极乃至秘境深处的茂林、高原、险崖之上的各种珍稀野生动物,记录下这些动物惊险的、日常的、甜美的、绝望的生存瞬间。
它们之所以如此动人,是因为它们如此真实,而站在镜头背后的人,耐心而长久地凝望着这一切,她希望这一幅流动的图景,不要那么快停下来。
2016年平遥国际摄影展最高奖的获奖作品是一系列野生动物的影像——倒在暴风雪中的帝企鹅幼崽依然竖着覆盖着冰雪的小小翅膀;茫茫风雪之中的北极熊母子;迁徙途中被汽车撞伤的藏羚羊,湿漉漉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簇光亮......
更让人揪心的是这些影像后短短的附录文字,那只帝企鹅幼崽“在拍摄照片后两分钟后死去”,而那只倒下的藏羚羊则“在拍摄后的三天死去”。
真实记录下这些位于“地球三极”动物极为珍贵的生死瞬间的人叫作顾莹,热爱未知与挑战的天性,让她也曾有过数次与危险交臂的瞬间,而她总是与那些惊险打一个招呼,看似轻巧实则坚韧地度过那些生命中的危机时刻。
第一次濒临危险的时候,顾莹还是一名国家队滑翔伞队员。
从小生长在空军家庭的她,对于蓝天有一种天然的向往,而这种向往在她的身上演化成了某种天赋,顾莹在六年滑翔伞运动生涯中,先后四次获得全国女子冠军。
借助高山缓坡起飞的滑翔伞运动并非看起来那么浪漫,而竞技型滑翔伞运动则更为艰苦,“我们那时条件比现在差很多,很多场地都是自己开发的,甚至就没有场地,我们觉得可以飞就去飞,很多山是不通路的,就要爬到山坡,上到山顶。”
即便艰苦,她依然无比热爱这项运动。“第一位创造了中国女子滑翔伞点对点直线越野百公里纪录者”“唯一驾驭滑翔伞两次降落明思克航母上的飞行员”荣誉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定点或越野飞行中时常会遭遇的不定气流,也是每一次落地又起飞的艰苦训练......
2019年,在一次国家队集训中,顾莹因意外失速受伤,险些瘫痪,导致腰椎第二节骨折,不得不卧床三个月。等到可以再次站起来行走时,她却得到了医生近乎警告的劝阻,“他建议我休息一两年,等到彻底长好以后,才不太会留下后遗症。”
这这种突然而来停下的急刹车总会让人在空茫的生活中找不到支点,顾莹却是不愿意强化痛苦的人,在病床上,她甚至没有将自己受伤的消息告诉父母。
在养病期间顾莹和一帮热爱摄影的朋友们去观鸟,恰好当时是濒危动物黑脸琵鹭来深圳越冬的时间,她用朋友的相机拍下了一张黑脸琵鹭起飞瞬间的照片,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回到蓝天。
“
第一次从镜头里面看到黑脸琵鹭起飞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也跟着它一起飞到天上。我们(滑翔伞运动员)都叫自己‘鸟人’,就是能够在天上自由飞翔,从那一瞬间,我觉得飞翔的情感通过这个镜头释放了。
”
此后,顾莹用了五年的时间,走遍了全球多个自然生态保护区,这更是一段充满着惊险与挑战的旅途——
她曾在西藏的深山里等候高原特有的红胸角雉,这种美丽鸟类十分谨慎,时常隐藏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中,于是她就每天静静地等,早晨爬到山崖间找寻与拍摄,夜晚便借宿在山里的寺庙中;
她也曾去往战乱中的菲律宾,在热带雨林里蹲守食猿雕,这种领地意识极强的猛禽所存数量极少,时常会像闪电般俯冲下来扑杀猎物,无论对方小如蜥蜴还是大如猿猴,顾莹凭着极强的毅力在林中蹲守拍摄,有时,热带气旋会带来一阵更加闷热的暴雨,那就淋完雨继续拍;
她还曾在人迹罕至的南太平洋深处的巴布亚新几内亚,拍摄到了13种不同的天堂鸟,这些鸟儿有着绚烂如虹的羽翼,橘红、明黄、鷃蓝、霁青...... 拍摄中,她时常因这些生命所呈现的美丽而感到沉醉。
在这段时期里,顾莹踏遍了世界七大洲、四大洋及中国33个省市自治区,拍摄1000余种鸟类,其珍稀鸟类作品被收录进世界权威鸟类全书《世界鸟类手册》(HBW),但她并不满足。
“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北极熊哺育幼崽的场面,感觉特别温馨,我觉得我应该去,我就去了。”
帝企鹅一家的温情时刻
冬眠苏醒后钻出洞穴的北极熊母子
雪山上,两只雪豹漫步在岩石之间
两只处于发情期的雄性藏羚羊在夕阳下打斗
■以上摄影作品均为顾莹拍摄
20世纪30年代,美国摄影界涌起一阵纪实摄影的风潮,时任美国FSA历史资料处处长、经济学家Roy Emerson Stryker在当时开展一项大型拍摄计划,该计划历时8年,拍摄了25万张底片,是摄影史上最大的一次摄影纪实实践。
在Roy Emerson Stryker的指导下,摄影师在出外采访前都会提交详细完备的拍摄计划,这一严谨的工作经验和纪实摄影的表现形式,成为后来纪实摄影报道广泛效仿的模式。
直到现在,从美国著名的杂志《国家地理》及《生活》的运作方式中,人们依然能够看到FSA纪实运动的影子。
这一客观反映真实世界的现实主义摄影风格,无论是精神内核还是表现方式,乃至取材手法,都与顾莹所追求的摄影理念高度契合,从而带给她最为深刻的影响。
“摄影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最真实、最全面的展现拍摄对象的过程,但摄影不可避免地带有摄影师的主观想法,可是,野生动物是什么样,就是那个样。对于我来说,我只希望能够尽可能客观、全面、真实地展现它们。”
在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对于极限的热爱,于是,她将镜头对准全球三个最具生存挑战的地区—南极、北极以及被称为第三极的青藏高原。她准备去拍摄最为艰难状况下的野生动物的生存现状。
2014到2015两年间,顾莹先后前往了北极与南极,在冰天雪地里每天连续十几个小时地拍摄,她拍到了冬眠苏醒后从洞穴里出来的北极熊母子,也目睹了帝企鹅刚刚出生便死去的残酷场面。
极地在夏天没有黑夜,在无休止的白昼日光里,顾莹会连续十几个小时地拍摄,时间在这里以一种近乎凝固的方式流动着,寻不到起点,也看不到尽头。而生活在这里的动物,它们遵从着最为古老的生存法则,缓慢、坚定并且毫无怨言地生活着。
顾莹透过镜头看着这一切,时常会因为捕捉到一个珍贵的镜头而暗暗雀跃,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目睹任何场面,都尽可能保持客观与尊重的态度。
结束了南极与北极的拍摄,顾莹又去可可西里拍摄藏羚羊,让她没有料到的是,从前那个几乎从未停下脚步的自己,却从此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几乎囊括了全球海拔8000米以上的所有山峰,这里的陆栖脊椎动物共有1047种,占中国该类动物总数的43.7%,其中,濒危及受威胁的陆栖脊椎动物已知有95种。
生活在高原上的野生动物,有着与其他地域动物完全不同的特征与生活习性。能够近距离地观察与记录,让顾莹感到振奋。不过,这种振奋还没延续太久,严重的高原反应就让她始料未及。
“刚去一两年,高反特别严重,每次去那里,没有不吐的,第二天会把第一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掉,之后我第三天空腹,第四天才能慢慢恢复。”
摸索出这个规律后,每次去可可西里时,顾莹会刻意空腹或者少吃,对于她来讲,不管是高原反应,或者是其他阻碍,都抵不过拍摄重要。
藏羚羊产仔期在每年6月,每到这时的拍摄季,顾莹会在羊群聚集的地方,提前搭好与周围环境颜色相近的帐篷,凌晨五点进入帐篷后,直到天黑都不会出来。
除此以外,她不能发出太大声音,不可以随意走动,不吃味道太大的东西,上厕所就地解决......
直到夜幕降临,藏羚羊离开山谷,她才会从帐篷里返回住处,将近一个月,她都如此生活。
想要拍好这些藏羚羊,首先要变成一只羊。
六年间,这是顾莹一直坚守的信条。在这种严苛的环境中,拍摄也必须瞬间完成,如同狼群袭击藏羚羊,攻击只会在瞬间完成,摄影师的镜头也必须犹如敏捷的狼豹般,在转瞬即逝中抓取到那个最为珍贵的瞬间,错过就错过了,只能继续等下一个瞬间。
从中获得的喜悦则更加纯粹——她见过刚出生的小藏羚羊,湿漉漉地趴在地上,过了很久才能慢慢站起来;也见过三只正在岩石间攀爬的小雪豹,突然间蹿到了近旁的一棵大树上,在此之前,相关科考记录里从未有过关于雪豹爬树的记录;也曾见过呆萌的藏狐抓住猎物,带回去给可爱的藏狐宝宝......
因为长时间近距离地观察与记录野生动物的生活,顾莹对于纪实摄影所要求的真实性有着近乎执拗的坚持,她的坚持并非刻板遵循,而是让人感受到她切切实实地扎根于此,对这里的动物与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
“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在这样的高海拔下,一般不会长时间奔跑,人在这里持续奔跑都不可能,你换位思考一下。其实,动物每天做的事情很简单,吃喝拉撒及繁殖,只有天敌来了,它们才会跑。所以,对于某一类想要拍摄一群动物狂奔,从而显得壮观好看的图片要求,我从来都是拒绝的。”
说到这里,顾莹笑了,她说:“你知道吗?有些片子里拍的羊群一旦被捕食,就玩儿命地奔跑,真不是这样。实际上,有些时候,一旦狼抓住了猎物之后,其他动物会停下来,它们觉得,你已经抓到了,今天我就安全了。就连狼也是一样,今天抓到这只,今天就吃这只,不会恨不得一次抓住十只羊。”
在野生动物的世界里,残酷、真实、却又纯粹。
顾莹选择留在这里,记录这一份真实,而在高原之外的世界里,她依旧如此。